等到有一天你再也沒有機會任性時--1

2008101610:00

二月微寒的夜,帶著冷清卻又潛藏著沁人心肺的溫暖。街上的行人往來穿梭,或拉起大衣的領子,或將圍巾扭捲在脖子上,無論是拉起大衣或捲起圍巾,他們的共同的目的就只有一個—禦寒。
好冷啊,今天。
我看著遠處不斷移動的小人點,處在溫暖室溫下的我,不禁同情起街上的行人來。這些人為什麼還不回家呢?難道他們就打算這麼遊晃到天亮?
「終於快下班了,我男朋友可等慘了!」我聽見護理站的護士發出長吁聲,一副謝天謝地的模樣。
「情人節還得值班,真是非人待遇。」快下班的護士喃喃抱怨道,引來另一個護士的贊同。
「你還算好哩。」那個護士說。「有人就算快下班了也沒人等,比你更慘。」「你是說徐醫師?」
我一聽見他們談論的人是我,我的耳朵立刻豎得尖尖的,活像書裡的福爾摩斯那般敏銳。
「不是她還有誰?」那個護士又說。「你還記不記得去年的今天她失控的模樣?」「當然記得。」另一個護士顫聲回答說。「我從沒看過徐醫師那個樣子,又是哭又是吼的,好像瘋了一樣。」
他們說的是去年的我,那時我的確就他們說的那樣,毫無理智。
「不能怪徐醫師。」那個護士再說。「要是我的男朋友也和徐醫師的男朋友一樣死在我面前,我可能也會瘋掉。」
「嘘,小聲一點。」另一個護士像是突然想到似的噤聲。「她還沒有下班,當心被她聽到。」兩個人這才想到隔牆有耳,可惜已經來不及了,倒楣的我恰恰隔著一張帆布牆,聽完了整段對話。
「徐醫師,妳怎麼站在這兒?」正當我猶豫著該不該出去的時候,身後突然出現另一個趕著下班的護士,逼我現出原形。於是,我只好尷尬的站出來。「我等打卡。」我假裝沒事地瞧著一直討論我的兩位護士,他們臉上的紅暈自然美麗,比情人節巧克力禮盒上裝飾的彩帶還要艷粉。「早就下班了,妳不知道?」剛趕到的護士一臉怪異的看著我,似乎懷疑我的聽力。
「我沒聽到鐘聲。」只聽到她們的耳語。
「徐醫師,妳一定忙過頭了。」最後到的護士搖搖頭,笑著拿起卡片插入打卡鍾,接著跟我道別。
「明天見,情人節快樂。」打完卡後她揮手。
「情人節快樂。」我也揮揮手,並且一點也不驚訝其它兩個護士也跟著跑,她們早想走了。也好,我也想早點回家,雖然已經沒有情人在家等我,可是至少有一隻貓等著我餵,懶惰不得。笑一笑,也拿起卡片,我隨手打下今年情人節最後一個空格,正式結束今天的工作。
一回到家,第一件事就是餵貓,我已經忘了是從何時開始養貓了,好像是從去年的情人節開始吧!當時的我就和被人遺棄的貓一樣,眼底充滿了無法克制的驚慌,只是貓不會哭,我會,僅此差別而已。
「妳給我乖乖的把這些牛奶喝完,否則我扒了妳的皮。」在貓盆裡注滿了牛奶以後我威脅我的貓,牠叫克麗絲汀,我最討厭的英文名字。
克麗絲丁喵了一聲,表示牠聽見了,只不過牠的眼神很哀怨,彷彿在抗議我的霸道。霸道啊...看見克麗絲丁的眼神,想到這個字眼,我不禁一併想起一道熟悉的身影,帶著不以為然的眼神,站在我的面前。
一年前的今天,情人節的中午,我約了我的男朋友出外吃飯,順便向他抱怨。「今天是情人節,你怎麼沒送花給我?」我們一碰面我就向他施壓,只見他挑眉。「幹嘛送花給妳,妳又不是我的誰。」他相當不給面子的戳破我的春秋大夢,要我別臭美了。「那…至少也該給我張卡片吧!」我嘟起嘴抗議,心裡多少有點不是滋味。「知道了。」他大翻白眼。「待會兒吃完飯回去,我寄張電子卡片給妳總可以了吧!」電子卡片,聽起來很冰冷,不過他就是這樣。「一定要記給我喔,我等著。」我十分興奮的咧嘴微笑,打算在下午回醫院上班之前先溜回家一趟開電子信箱收信,雖然可以想像他用的絕不會是什麼浪漫字眼,可是我仍然相當期待。「真受不了你們這些女人,過什麼情人節!」他邊嚷嚷邊低頭吃飯,見他這般不甘心的模樣,我忍不住又和他吵起來。「你真的一點情調也沒有耶,你沒看日劇嗎?」明知他忙的沒空看電視,我還是想跟他吵架。「日劇?」他一副我很無知的樣子,接著又低頭吃他的東西。「我只看DISCOVERY。」他又說,氣得我連忙把他的餐盤拿開。「你的人生真無聊。」我朝他做了個鬼臉。「前陣子才播過的日劇就很好看,你應該多看。」「喔,那齣日劇叫什麼?」他才不信戲劇中的愛情,他總說那些是胡扯。「叫【百年物語】。」我很高興的回答。「裡面都播些什麼垃圾劇情?」他一副無聊的樣子,招來女服務生要咖啡。「什麼叫垃圾,你講話客氣一點好不好?」我氣死了。「那齣戲很感人,而且主題歌曲也很好聽,曲名叫Only love是娜娜唱的。」不過我懷疑他知道娜娜是誰。「娜娜,我知道。」他還當真知道。「一個希臘女人,唱片貴的要死。」他說的沒錯,她的CD一片至少要四百元,是很貴。「她的歌聲值得。」雖然私底下我也滿認同他的說法,可我就是嘴硬。「隨便啦。」他低頭看錶,剛好這時咖啡也來了。「給你五分鐘的時間把劇情講完,聽完了我就要走人了。」五分鐘哪夠?不過我還是很努力的再五分鐘內扯完了六個鍾頭的劇情,說完了之後順便搶了他的咖啡喝。
這個劇情大致上很簡單,是敘述一百年間有關於三代女性的愛情故事,從1901至2000年,每一代女主角都是由同一個人演,分別演出大正、昭和,以及平成三個時期不同的愛情故事,很能賺人熱淚。
「這有什麼好感人的?」聽完了故事,他說。「你不認為每一代的故事都很棒嗎?」我反駁。「要是我有這個編劇功力,我一定不當醫生,改行寫劇本。」「要是你當編劇,那齣戲一定沒人看,電視台正好可以趁此關門。」他也很快的反駁回來,差點沒把我氣死。「我先回去上班了,你快點把卡片寄來!」隨便丟下這句氣話,我隨後掉頭回家,連咖啡都不喝了。才進家門,我立即打開電腦連線,對著空無一物的信箱發呆,腦中不由地回想起我和他相識的過程。
說起來或許沒人相信,我和我的男朋友竟然是鄰居,而且是家近到可以爬牆越過去的那一種。從小,我們就很愛吵嘴,總是一天到晚吵個不停,從來沒有休戰過。我還記得,那一年剛搬到鄉下,人生地不熟的,習慣大都市生活的我實在很難適應鄉下的簡單生活,一放學就發呆,每當那時候,他一定跑來找我、鬧我。「你幹嘛發呆?」他總愛拉扯我的頭髮。「妳發呆的樣子醜斃了,不過妳笑的時候也漂亮不到哪裡去。」換句話說,我就是醜,很醜。「你才醜死了呢!」我從他手中拉回我的頭髮。「你嫌我醜,就不要過來啊,幹什麼來我家?」「沒辦法,我家就住在妳家隔壁。」他說的理直氣壯。「那我搬家。」我惡狠狠的撂話,隔天便找來好多白色的石灰,在地上畫了一條線,不許他越界。那年,我們同為小學五年級,彼此看彼此不順眼,都恨不得對方搬家。而後,五年過去了,我們都沒搬成家,而且很不幸的考上同一所高中,還好死不死的分在同一班。「你們就是有名的那一對!」全校師生每次見到我們都會來上這麼一句,硬把我們湊在一起。「我們不是。」我每次都忙著澄清。「我和他只是住在隔壁而已,大家不要誤會。」那時我真恨死了我父母,沒事幹嘛挑他家隔壁搬。「拜託,我的水準沒這麼低好不好?」他的嘴還是一樣臭。「誰會要她當女朋友,又不是不長眼睛。」「是啊,你的眼睛反正是長在頭頂嘛!」我也不客氣,他這人真的很討厭。「總比妳長在下面好。」牠也不甘示弱的暗指我的眼光不好,當時我正暗戀另一個學長,而學長的長相可比他差多了。「哼。」我氣得掉過頭不理他,不把他的諷刺當一回事,可我萬萬沒想到他的諷刺之下另有含意,沒多久我就發現到了。

就在我為學長用情不專掉淚的那一天,他悄悄的地過一條手帕,一臉尷尬的把我拉進他的胸膛粗聲粗氣的安慰我,叫我不要哭。「早告訴妳過他不好的嘛,妳偏不聽。」他氣呼呼的罵我,我卻被罵的莫名其妙,他根本沒說過這句話。無論如何,我還是在他的懷裡哭了一夜,並從此改變對他的觀感。
我和他之間有了奇妙的轉變,我們還是一樣照常吵架,照常針鋒相對,可是漸漸地,我發現他看我的眼神不同以往,而我,也時常為他的接近臉紅心跳,我們心底都很明白:我們喜歡上對方了。即使如此,我們嘴裡還是不說。就算我們時常克制不住偷偷接吻,就算我們對彼此的一舉一動都很在意,可是我們就是不說,誰也不肯先承認愛意。時光就在彼此的拉距戰中飛逝,很快地,我們不得不面對升學的問題,同為自然組的我們選擇了不同的道路,我選擇學醫,而他選擇理工,兩人就此分開。可是,我們終究還是分不開。父母為了怕我們在台北沒人照應,硬是把我們租在同一棟大樓,於是我們又成了鄰居。成了鄰居,我們自然還是一樣吵嘴,只不過吵著吵著就吵進房,有時還吵到床上去。好吧,我們發生了肉體關係,可是對我們的實質關係幫助不大,我們還是一樣不肯說愛彼此,甚至連情人節都不曾一起渡過,直到有一天的情人節晚上,他看見我和別的男人一起共進晚餐,才在我回家的時候等在我房門口,要死不活的告訴我,以後情人節別跟其他人出去,他會帶我出去吃飯。我不得不說,他很自大,也不得不承認,我很沒志氣。總之,我點點頭,默認他的要求,往後我們的情人節都是一起渡過,一直到我畢業,他就業為止。
畢了業,我順利考上醫生執照,開始當起實習醫師。他則和人合夥搞了一家小小的電腦公司,幫人設計程式,兩人各忙各的,更沒有時間談愛了。三年後,我終於升為正式醫師,而他的事業也做的有聲有色,各自搬到較大的公寓,從此分道揚鑣。不過,表面上雖是分道揚鑣,可實際上我們還是在一起,每年的情人節都一起渡過,只是一年渡的比一年更沒意思,因為他從頭到尾都不肯說愛我,就算我再怎麼暗示他都一樣。再次面對空白的信箱,我注視著螢幕好一會兒,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很大的火氣。嘴裡不肯說,信又不肯寄,他到底是什麼意思?把我當作什麼?於是我帶著十足的火氣,撥他的手機。「喂?」他接起電話。「我沒收到卡片。」我馬上顯示我的不悅。「妳沒收到?」電話那頭似乎很忙。「但是我以經寄了。」他真的很忙,但我不管。「我就是沒收到,你再寄一次。」最近我的信箱老是出問題。「好吧,我再寄一百次,這總行了吧!」他說的不耐煩,而我聽的不爽,這像是情人間的口吻嗎?「隨便你,你最好不要寄來。」我越想越生氣。「晚上你也不必來接我了,我自己去吃飯。」「你不要任性好嗎,我真的很忙。」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無奈。「對,我就是任性。」
喀一聲,我切斷電話,眼淚不爭氣地掉下來。我任性,他怎麼不想想自己是什麼死樣子?交往這麼多年了,渡過了無數次情人節,哪一次接過他送的花,看過他寫的卡片?如今我只要求小小的一張電子卡片,也算過分嗎?我越想越委屈,生氣之餘乾脆把電話線都拔掉,也不管手機怎麼響,反正我就是不要接電話。回醫院之後,我囑咐總機無論是誰撥電話來我都不接,只想專心工作。由於我在急診室工作,又是外科醫師,想當然爾不可能太輕鬆,尤其是今天的突發狀況又特別多,一個鐘頭後,我已忙得滿身大汗,老早忘了之前和他的爭執。
「徐醫師,那邊有病患請你照料一下。」急診處的主管江醫師指示我到隔壁病房支援,我連忙點頭。正當我收拾醫療用具,準備到另一個病房支援的時候,急診處外面又傳來救護車的尖鳴聲。老天,今天發生事故的人還真多。我心裡這麼想,收拾好一切要到隔壁房去,才走出房門口,走廊那頭的醫護人員便急急忙忙推著一張活動病床衝過來。這對急診處的工作人員來說是司空見慣的事,每天每天我們都是這般搶救人命的,分分秒秒都寶貴,因為這關係到一個人的性命。「這個人怎麼了?」我問第一個跑過來的醫護人員,其它的醫護人員正忙著將患者搬上床,那人渾身都是血。「撞車了。」醫護人員說。「撞的很嚴重,可能會有生命危險。」我點點頭,也跟著跑過去,在急診處就是這樣,誰有空,誰就負責救命。我跑的很快,幾乎在他們剛把病床推到緊急醫護室我人就到了,當我到達的時候,醫護人員告訴我,那人已經沒有呼吸,心跳也停止了。「準備電擊。」我邊走邊要醫護人員調整好機器,救人是我們的責任,任何情況之下都不能失去冷靜。可是,當我看清楚躺在病床上的人是誰的時候,我失去了冷靜,躺著的人竟是我的男朋友。「不。」我當場呆住,連醫護人員將電擊槌交給我都沒感覺。「不…」回過神的我,握緊手中的電擊槌,拼命電擊他的胸部,他的身體因這不間斷的電流跳起來又落下,跳起來又落下,這情形看在醫護人員的眼底,嚇壞了他們,於是趕緊跑過去呼叫江醫師,說我瘋了。我不曉得我是不是瘋了,我只想就活我的愛人,即使他嘴臭,即使他從不表露他的情感,我還是要救活他,他還欠我一張卡片,絕不能死。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傳來,我丟開電擊槌,開始改為擠壓他的心臟,我用力的壓、拼命的壓,費盡我全身的力氣只求他能活過來,可是他沒有,他連「好痛」都不肯說,只是沉著一張臉,閉緊著眼睛,用沉默處罰我,向我道別。
「徐醫師,住手,妳這麼做害死他的。」朦朧間,我彷彿聽見江醫師的怒斥,等到他生氣的將我推開的時候,我已經看不清他的影子了。我,哭了,哭得泣不成聲,哭得柔腸寸斷。「來不及了,徐醫師,他已經死了,我很抱歉。」我又感覺到江醫師輕拍我的肩,用遺憾的聲音告訴我他已經走了,江醫師也認識他,他們還曾同一起吃飯,介紹人是我。「他不會死的。」我搖頭。「他不會死的!」我衝過去再一次拿起電擊槌妄想救他。「徐醫師,妳冷靜點!」我的電擊搥被江醫師奪下,臉頰還挨了一巴掌。「我了解妳的感受,但別忘了妳是醫生。」是的,我是醫生,但我也是平凡人。江醫師說他能了解我的感受,但他怎麼可能能夠了解?我愛了他這麼多年,幾乎已成了一種習慣,習慣能說丟就丟嗎?況且,他還欠我一張卡片。「我沒有辦法冷靜,我只要他活,我只要他活!」聽不近任何勸,我又衝到他的身邊,試圖以溫熱的掌心,敲醒他毫無知覺的生命。「把徐醫師拉開!」不得已,江醫師怒吼。就在那一天,我失去了我的冷靜、我的專業,像個瘋狂的精神病患者,在鎮定劑下找到平靜,且那日,正好是情人節。